细节里的党史
细节里的党史
——从《毛泽东年谱》理解毛泽东文艺思想
阎晶明
党史学习教育以来,我除了按照要求认真学习外,也通过自主阅读,拓宽视野,努力提高自己的党史知识。其中,阅读《毛泽东年谱》就是一大收获。有关这方面的心得,我在全国政协委员读书漫谈群中已连续做了介绍,也引发了不少委员的讨论。
我过去一直以为,年谱是给专业研究者使用的。因为年谱里的记载有点像档案里的目录,以条目罗列为主,并不大关涉人与事的过程、情节甚至细节。要义在于准确,目的是让研究者可以去查找更详尽的资料。但是,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《毛泽东年谱》改变了我对年谱的传统印象。这是一部叙述性极强、材料尽可能翔实的著作。从中看到的不是冷冰冰的条目,而是有着很强故事性和过程性的讲述。每一日的活动并不求均衡,但求意义与价值。
我从《毛泽东年谱》里搜集出涉文艺的条目100多条,而且是不完全的,更谈不到“不完全统计”。
从青年时期发表《体育之研究》,几乎每一个时期,都有文艺,文艺给了他革命的信心。就文学生活而言,毛泽东的诗词创作与文学阅读可称并重。他的诗词作品不算很多,不足百首,但贯穿其大半生。
他一生读书范围很广,中国文学经典更是博览众采。楚辞汉赋、唐诗宋词、元代戏曲、明清小说、鲁迅作品,可谓烂熟于心。即使今日许多专业人士,也难以企及。
毛泽东的读书生涯带给我的启示很多,以下几点尤其让人感慨。
一是博闻强记。
1958年12月21日,在文物出版社1958年9月刻印的大字线装《毛主席诗词十九首》的书眉上写说明:
“我的几首歪词,发表以后,注家蜂起,全是好心。一部分说对了,一部分说得不对,我有说明的责任。一九五八年十二月,在广州,见文物出版社一九五八年九月刊本,天头甚宽,因而写下了下面的一些字。谢注家,兼谢读者。鲁迅一九二七年在广州,修改他的《古小说钩沉》,然后说道:于时云海沉沉,星月澄碧,饕蚊遥叹,予在广州。从那时到今天三十一年了,大陆上的饕蚊灭得差不多了,当然,革命尚未全成,同志仍须努力。港台一带饕蚊尚多,西方世界饕蚊成阵。安得起全世界各民族千百万愚公,用他们自己的移山办法,把蚊阵一扫而空,岂不伟哉。试仿陆放翁曰:人类今娴上太空,但悲不见五洲同。愚公尽扫饕蚊日,公祭无忘告马翁。”
因为也是在广州,于是联想到鲁迅在广州时的文章,凭记忆引用鲁迅的一段并非名言的自述,可见其阅读鲁迅的功夫十分了得。因为是凭记忆,所以跟鲁迅原文略有出入。鲁迅当时在广州编校的是《唐宋传奇集》。这段话的原文是:“时大夜弥天,璧月澄照,饕蚊遥叹,余在广州。”毛泽东对鲁迅原文中的关键词“饕蚊”的引用、延伸都可称精准!
1959年12月14日。在本日谈读书中,毛泽东说,近几年来,我国的家长制度已经进一步的瓦解了。事实上,我国家长制度的不能巩固是早已开始了。《红楼梦》中就可以看出家长制度是在不断分裂中。贾琏是贾赦的儿子,不听贾赦的话,王夫人把凤姐笼络过去,可是凤姐想各种办法来集攒自己的私房。荣国府的最高家长是贾母,可是贾赦、贾政各人有各人的打算。聊聊百余字,把《红楼梦》的故事及主题概述得相当到位。没有数遍反复阅读,哪能如此熟练。
1963年5月7日。主持讨论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稿,毛泽东看到干部也要下地劳动时,指出,支书不参加劳动,还不相当于保甲长?《红楼梦》第二回上,冷子兴讲:“安富尊荣者尽多,运筹谋画者无一。”说的有点儿太过,探春也当过家,不过她是代理。但是贾家也就是那么垮下来的。对文学经典的烂熟于心,使他能信手拈来般引用、借举看似“冷僻”的细节、词语。
二是从文艺中看待社会、历史问题。
1958年2月10日,就中国古代官吏是否禁带眷属的问题,毛泽东致信刘少奇。信中说:“前读笔记小说或别的诗话,有说贺知章事者,今日偶翻《全唐诗话》,说贺事较详,可供一阅。他从长安辞归会稽(绍兴)年已八十六岁,可能妻已早死,其子被命为会稽司马,也可能六七十了,‘儿童相见不相识’,此儿童,我认为不是他自己的儿女,而是他的孙儿女或曾孙儿女,或第四代儿女,也当有别户人家的小孩子。”“他曾推荐李白于明皇,可见彼此惬洽。在长安几十年,不会没有眷属。这是我的看法。他的夫人中年逝世,他就变成独处,也未可知。他是信道教的,也有可能摒弃眷属。”“他是诗人,又是书家(他的草书《孝经》至今犹存)。他是一个胸襟洒脱的人,不是一个清教徒式的人物。唐朝未闻官吏禁带眷属事,整个历史也未闻此事。所以不可以‘少小离家’一诗便作为断定古代官吏禁带眷属的充分证明。自从听了那次你谈到此事以后,总觉得不是很妥当,请你再考一考。可能你是对的,我的想法不对。睡不着觉,偶触及此事,故写了这些,以供参考。”一段话,将诗人贺知章的生平如数家珍般讲出,而且就其中所涉专业问题讲得条分缕析。从中也可以看出,毛泽东读书,绝不止于欣赏,同时更通过这些作品看取、分析、研究社会历史问题。
三是不做经典的奴隶。
毛泽东的读书有如创作,极具创造性。他善于独立思考,每读总有自己的发现和洞见。他对干部强调最多的是,既要多读书,又不能做书本的奴隶。
1958年3月22日。在成都会议上讲话,主要讲领导作风问题。毛泽东说:“那天我们谈《西厢记》的问题。惠明是一个和尚,他挺身而出去给白马将军送信。这个剧本,把惠明写的勇敢、坚决,为正义而奋斗。我想,我们中国现在出一点惠明才好。现在有精神不振的现象,是奴隶状态的表现,像京剧《法门寺》里的贾桂一样,站惯了不敢坐。对于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要尊重,但不要迷信。马克思主义本身就是创造出来的,不能抄书照搬。”
也是1958年,是更早时的1月16日。毛泽东在南宁会议上讲话中说:“我们出版马克思主义的书籍,不敢写前言,赞一词,还处于奴隶地位。外国文也要学,我60多岁,只有五年计划。我还学,你们为何不学?为何没有朝气?学点文学也好,古文、今文均可。光搞现实主义也不好,杜甫、白居易,哭哭啼啼,我不愿看。”
这是他对党政领导干部所讲,鼓励他们多读书、多学习,包括学习文学。在学习与读书方面,毛泽东无疑是全党的典范。他反对读死书、掉书袋,反对成为书本的奴隶,落入本本主义、教条主义的窠臼。他说不喜杜甫、白居易,既是他个人审美偏好的一种表达,更主要的,是希望大家拓宽视野。甚至在一定程度上,他认为,从事政治,也需要一点浪漫主义。关于杜甫,毛泽东的确有过不甚喜欢的议论,而这是建立在熟读其诗的基础上,并与李白相比较的前提下所说的。
我读《毛泽东年谱》9卷本,共做了4万多字的笔记,绝大部分是摘录,也有一点个人的感言。主要集中于毛泽东的文艺观点,从而理解毛泽东文艺思想的精髓。这里只能浅谈一二心得,更主要是举例。希望有机会再能续谈。
(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,中国作协副主席)